明代建文史籍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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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建文史籍研究論文

明代歷史上,建文朝是一個特殊的朝代,以皇太孫身份即位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剛剛御極四載,便被叔父燕王朱棣以“靖難”為名起兵取代。得位不正的朱棣想抹去建文朝史事,革除建文年號,不纂建文實錄,造成了這一段史事的歪曲與空白。從明代中期開始,私家建文朝史籍的編纂已經(jīng)成為了明代史學(xu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引言——編纂源起

公元1402年,明燕王朱棣率領(lǐng)“靖難軍”攻破南京城,奪取了侄兒建文皇帝的江山。由于得位不正,再加上眾多的建文朝臣忠于舊主,不肯附從新朝,致使朱棣采取了殘酷的殺戮手段來鞏固統(tǒng)治。方孝孺被殺戮“十族”,株連門生故友;景清則遭到瓜蔓抄殺,攀延鄉(xiāng)里百姓。朱棣繼位,又詔令,革除建文年號,改建文元年為洪武三十一年,并將此信息傳布藩國。[1]在帝王的淫威下,血腥的氛圍中,無人敢言“靖難”之事,建文朝史事則更是被“千鉤百索,只字不留”,[2]當(dāng)時的“文學(xué)柄用之臣”為了附和新主朱棣,又“自飾其非”,“為史,肆以丑言詆之。”[3]結(jié)果,不僅致使建文朝四年間“政令闕而不傳”,而且造成了這段歷史記述的嚴(yán)重失實。

然而,專制君主的刑刀法劍卻無法將歷史事實斬斷,建文朝史事的歪曲與空白引起了人們的強烈不滿。宣德、正統(tǒng)以來,明人的許多詩歌中就寄托了他們重寫建文史的愿望。宣德間大學(xué)士楊士奇路過沛縣,作詩悼念埋葬在那里的建文朝死事大臣顏伯瑋,詩云:“千載河山遺縣在,一門忠義史官知”[4];成化間泰和人伊直在黃觀贊中寫道:“孰記其事而匿其文,其文則匿其名則聲”[5];正德時,浦田人彭韶還做有“哀江南”一詩,敘述“靖難之役”中建文諸臣“鼎鑊甘如蜜”的死難事跡,詩中提到:“后來奸佞儒,巧言自粉飾。扣頭乞余生,無乃非直筆”[6],直接表達了他對永樂朝史臣歪曲史實,編造方孝孺叩頭乞哀一事的義憤。

不僅是詩歌中,明人的筆記,如李賢《天順日錄》、王鏊《守溪筆記》、祝允明《野記》、葉盛《水東日記》中也留下了有關(guān)建文朝的史跡。還有一些有識之士不顧殺身之禍,撰寫并保存了建文朝臣的史料。宣德中,建文死事大臣卓敬的門人黃翰光便編錄了卓敬的年譜《卓忠貞年譜》。方孝孺的門人將他的文集私錄成《侯城集》行世,僅此集就有天順七年(1463)臨海趙洪輯本,成化十六年(1480)太平謝鐸輯本和正德十五年(1520)蘇州顧璘輯本。覽《千頃堂書目》文集類,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建文朝臣的文集都得到了較好的保存,難怪距離建文朝二百多年后,張朝瑞于萬歷年間編著《忠節(jié)錄》時說:“遜志死節(jié)事至今二百年,人皆歷歷能言之”[7]。

隨著年代的久遠和政策的寬松,人們開始嘗試著觸及政治敏感度很高的建文史事。弘治初年,禮部尚書楊守陳就大膽上奏:“靖難后不記建文君事,使其數(shù)年內(nèi)朝廷政事及當(dāng)時忠于所事者皆湮沒無傳”,又說:“即今采錄,尚可備國史之缺”[8],提出了改正建文史的建議,可惜這道奏章因楊守陳病死沒有上達。此后,南京人陳鎬和福建人宋端儀又進行了撰寫建文史的嘗試,但均因故未果。到了正德中期,臨江新淦人張芹才繼宋端儀的《立閑齋錄》,終于寫成了明代第一部完整的建文史籍——建文朝人物傳記《備遺錄》一卷[9],記載建文殉節(jié)諸臣,目錄列出四十六人,其中有事實者二十人,無事實者二十六人。繼此之后,續(xù)作紛出,新著疊現(xiàn),其勢如潮。

促使人們編纂建文史籍的原因主要有四點:

一是國史(即實錄)的失實,張萱認(rèn)為“惟史失其職,故稗官虞初售其欺爾”所以“今記建文事無慮數(shù)十家”[10],錢謙益亦言:“大抵革除事跡,既無實錄可考,而野史真贗錯出,莫可辯證?!盵11]這與國史不彰,野史大盛的原因同出一轍,此處不再贅言。

一是彰明忠義的心理使然。在“靖難之役”中,建文朝臣民死難之多,死難之慘烈震動人心,張燧在“革除死難之多”一條中記載說:“我國朝革除,雖南北交兵,原叔侄相代,乃當(dāng)時死難不屈之臣,上自宰輔,下逮儒紳不具論,而深山窮谷中往往有傭販自活、禪寂自居者。異哉!此亙古所無也。”[12]這種人重名節(jié),士惜廉恥的忠義事跡不僅感動著明代的史學(xué)家,也反過來促使他們揮筆汗青之端來表彰忠義。

一是懷舊心理的使然,陶懋炳先生《李贄史論新探》的一段話頗能說明其中的因由,他認(rèn)為明成祖以下諸帝都是成祖子孫,但是明后期國是日非,士大夫失望之余,同情懷念“靖難之役”中的失敗者建文帝。于是關(guān)于建文帝的種種野史雜說紛至沓來,不逕而走。[13]

一是政策日益寬松的結(jié)果。實際上,明代官方對建文君臣的態(tài)度一直處于緩和之中。永樂皇帝死后,即位伊始的明仁宗便立即釋放了在教坊司、錦衣衛(wèi)、浣衣局和各功臣家為奴的建文家屬,給還田土,宥為平民,而且明白地告訴群臣說方孝孺輩皆忠臣,于是“天下始敢稱諸死義者為忠臣”[14]。天順初,英宗復(fù)辟,又釋放了被囚系五十余年的建文帝之子文圭。在這種寬松的的氣氛下,弘治初年,楊守陳開始提出應(yīng)補撰建文朝國史的愿望。此后,又不斷有人為改正建文朝史事上疏,這些都促進了建文史籍的編纂。

關(guān)于明代建文史籍的數(shù)目,無人做過具體的統(tǒng)計,《明史·藝文志》史部雜史類著錄了二十種作者姓名可考的建文史籍,其中雜史類十四種,傳記類六種;清人陳田編輯的《明詩記事》乙籤中提到了四十一種。[15]若除去其中鄭曉《吾學(xué)編》、何喬遠《名山藏》、吳士奇《皇明副書》、伊守衡《史竊》、朱國禎《史概》等五部綜合性的歷史著述,單記建文朝事的史籍也有三十六部;黃虞稷的《千頃堂書目》中,建文史籍則多達五十九種,當(dāng)然,這個數(shù)字遠遠不能囊括明代所有的建文史籍,但數(shù)目已相當(dāng)可觀。明代建文史籍的編纂可分為正德至嘉靖時期、萬歷時期、萬歷以后三個時期來敘述。

一正德至嘉靖時期的建文史籍。

從正德中到嘉靖末,流傳較廣的建文史籍有張芹的《備遺錄》、何孟春《續(xù)備遺錄》、姜清《姜氏秘史》、郁袤《革朝遺忠錄》、黃佐《革除遺事》、大岳山人《建文備遺錄》(又稱《建文事跡》)、符驗的《革除遺事》、許相卿《革朝志》、鄭曉《遜國記》等多種。人物傳記是史書最基的本形式,最早的建文史籍,如正德時期張芹的《備遺錄》、何孟春《續(xù)備遺錄》等都是以人物傳記的形式編著的,但很快就發(fā)展為編年、紀(jì)傳和人物傳記各類體裁并存,如姜清《姜氏秘史》為編年體,符驗《革除遺事》、許相卿《革朝志》為紀(jì)傳體。這一時期的史籍多以“備遺”、“革除”、“革朝”命名,表明永樂靖難的影響還沒有消除,建文朝還沒有合法地位,史家們的筆觸尚未能放開。但是這一時期的建文史籍已經(jīng)以保存史實為基本特征,和一些筆記小說中出于獵奇的記載目的截然不同,這表明史家們已經(jīng)走上了客觀描述建文朝歷史的道路。

然而,這些史籍的編撰一般比較粗疏,后成之書依照前書,采擇不廣,缺乏考訂,而且有很強的因襲性,一開始都是一種續(xù)作的形式。如何孟春《續(xù)備遺錄》是補充張芹的《備遺錄》,郁袤的《革朝遺忠錄》據(jù)《備遺錄》、《革除遺事》、《續(xù)備遺錄》三書取舍而成,《建文皇帝備遺錄》為割裂《備遺錄》諸書傳記資料綴合而成。[16]黃佐《革除遺事》又“本甫田宋公端儀《革除錄》、清江張君芹《備遺錄》,旁采諸家傳記增之。”[17]其中記載的建文忠臣只有33人,另有外傳記載建文降臣25人。符驗的《革除遺事》又“因嘉興郁袞之書而修輯之”[18];

二萬歷時期建文史籍的特點

萬歷年間,建文朝史籍的編撰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局面,從萬歷初年到萬歷末年,朱睦的《革除逸事》、汪宗伊的《表忠錄》、屠方叔的《建文朝野匯編》、許有轂《忠義存褒什》、張朝瑞《忠節(jié)錄》、焦竑《遜國忠節(jié)錄》、朱鷺《建文書法擬》[19]等史籍不斷推出。史家中既有朝廷官員(如張朝瑞為鴻臚寺官、屠方叔為御使。)又有草野布衣(如許有轂、朱鷺均未仕進),既有明代宗室(朱睦為周王橚五世孫),又有專職史臣(如焦竑曾官翰林院修撰),出現(xiàn)形成了朝野史家積極撰寫建文史的狀況。與前朝相比,萬歷朝建文史籍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特點,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萬歷年間撰寫的建文史籍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褒揚忠義的性質(zhì)增強。萬歷年間的建文史籍的編纂和前朝一樣,遵循兩個方向:一是建文四年的史事匯編,一是建文人物傳記的編寫。但是和前朝相比,萬歷時期建文史籍褒揚忠義的目地更加明顯,出現(xiàn)了《表忠錄》、《忠節(jié)錄》、《忠義存褒什》、《遜國忠節(jié)錄》等一批專門表彰忠孝氣節(jié)的史籍,而象《建文朝野匯編》、《建文書法擬》一類綜合性的史籍中(指不單有列傳的史籍),收載的人物也都是義不仕二君的忠臣義士,改變了以往建文朝史著中建文忠臣和靖難功臣并書的現(xiàn)象。(如嘉靖時的建文朝史籍,許相卿《革朝志》、黃佐《革除遺事》均有“外傳”一類,為建文降臣和靖難功臣的傳記。)以“忠義”、“忠節(jié)”為名的人物傳記。

(二)征引博洽。博采是萬歷朝建文史籍的一大特點。張朝瑞的《忠節(jié)錄》參閱了十七家建文史籍,涉獵了各類方志和筆記中的有關(guān)內(nèi)容。屠方叔的《建文朝野匯編》和朱鷺的《建文書法擬》征引更為豐富。屠方叔撰寫史書時廣涉各類史料和史跡,“凡國家之掌故,郡縣之記牒,以及山經(jīng)地志,崖鐫??讨畬佟盵20]無不留意,引書和其他資料達134種。《建文書法擬》也體現(xiàn)了“博收”這一特色,其“征引書目”一篇中開列的引用資料達64種,它的“附編”中還不次收入了各朝與建文史事有關(guān)的詩、論、敘、贊、銘、跋等內(nèi)容近百余條。它們征引的廣博是前朝的建文史籍無法相比的。但是一味的博采也帶來了不良的后果,如《建文朝野匯編》中采入明宣宗為建文帝之子的傳言,顯得荒誕不經(jīng)。

(三)體例趨向嚴(yán)密,編次清晰完整。萬歷朝建文史籍的體例和編次一般較為嚴(yán)密清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屠方叔《建文朝野匯編》和朱鷺《建文書法擬》?!督ㄎ某皡R編》共二十卷,包括“遜國編年”六卷,“報國列傳”十二卷,“建文傳疑”一卷和“建文定論”一卷?!斑d國編年”編年敘述史事,“凡朝政日系月,月系歲,令次第可考”[21],“報國列傳”按照官署、職務(wù)等分類,為建文諸臣樹傳;“建文傳疑”敘述的是“聞見相沿”,而“是非真?zhèn)螐?fù)相半者”的建文皇帝遜國為僧的事跡;建文定論“匯編了歷朝奏請褒揚建文忠臣的章奏。各部分合在一起,是一部較為完整的記傳體建文朝史?!督ㄎ臅〝M》則:“事系月,月系年;而其記事,綱提目,目承綱”[22],按“綱目體”史書進行史事編排。前有“建文皇帝年表”表列建文朝四年大事;又列“忠臣譜”一篇,按職官、部屬等類列出287人,標(biāo)明死因和去向(如棄官去、遁去等)?!氨怼薄ⅰ白V”之后,分“前編”、“正編”則毫不隱諱地標(biāo)注為“建文本紀(jì)”,敘述建文一朝事。在編次上,以黑體大字標(biāo)出事件主旨為綱,其下以小字注明原委,所涉人名和論贊標(biāo)題皆以空心字體書書,這種寫法使一朝史事綱目清晰,瀝瀝可辯,體例的縝密程度超過了以往的建文朝史籍。

(四)注重考證,記載求實。明代史家初始迫于文禁,不敢編寫建文朝史書,后來禁令稍解,撰述日夥。人們從同情建文帝的角度出發(fā),將“建文出亡”的傳說隨意夸大,“假髡緇遁去”,歸自滇南,壽終大內(nèi)的記載紛出,竟成聚訟之局,糾結(jié)不休。萬歷朝的建文史籍對這些傳奇有不同程度的考辯,如朱睦的《革除逸史》在序言中,《建文書法擬》在“正編下”都辯明正統(tǒng)年間被送到朝中的滇南老僧不是建文帝;《忠節(jié)錄》中更是從年齡不符和當(dāng)時的目擊者“三楊”(楊溥、楊榮、楊士奇)三個重要朝臣不可能不置一詞兩方面來考辯,《四庫全書總目》中稱其“其考證最為明確”[23]?!吨夜?jié)錄》中還有“考誤”一卷,列出考證十五條,對以往史籍、志書、筆記中的訛誤加以辨析。

“求實”是這一時期建文史籍普遍追求的目標(biāo)。屠方叔編寫《建文朝野匯編》時“或檢一事而反覆他篇,或覆一人而流連竟幟;或重復(fù)以證其跡不同,或互見以求其理之近”[24],對采入的每一條史料都注明了出處?!督ㄎ臅〝M》也受到了當(dāng)時著名史家焦竑的稱贊,認(rèn)為“博收約出,寬嚴(yán)得衷,比較往牒,殆無遺憾?!盵25]為了使記述更加客觀,這兩部史籍還采引了《南京帖黃冊》、《勘合底薄》、《錦衣衛(wèi)監(jiān)薄》、《鄱陽軍冊》、《教坊司記錄文薄》、《南京吏部卷》等故牘檔案資料?!吨夜?jié)錄》亦注重求實,從各類“革除記事”中“酌其近實者匯為一編,有的無證據(jù)者削之?!盵26]《忠義存褒什》也力求人物各有出處,敘事按《吾學(xué)編》、《遜國臣記》節(jié)要收入,對于不能確定的,則“參諸家實錄,不敢漫言”[27]。注重求實和考證的嚴(yán)肅撰史態(tài)度是萬歷時期建文史籍質(zhì)量較高的一大重要原因。

另外,萬歷時期的建文朝史籍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共同特點,這一時期的建文史籍基本上都集中列載了明歷朝政府寬容建文君臣的詔書和大臣們請求追復(fù)建文年號的奏疏。這類記載一般都冠于卷前,如《忠義存褒什》前有“歷朝追宥奏錄諸賢詳書”一十九則,《忠節(jié)錄》前有“綸音”,都是此類詔書的匯編?!督ㄎ臅〝M》前冠有“頌圣德”十條,記明歷朝寬恕建文君臣的圣旨;“述公論”六條,記明歷朝請復(fù)建文年號的奏章。《建文朝野匯編》中,這些詔旨則被附于卷末,定名為“建文定論”。通過這些集中記述,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明政府對建文君臣政策的日漸寬松,建文忠臣的冤屈也因此不辯而雪,這里體現(xiàn)了史家們還歷史以公論的意圖。

萬歷時期,建文史籍的編纂還出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那就是出現(xiàn)了一些偽托之作。如偽托明初失名所撰的《奇秘錄》、偽托史仲彬所撰的《致身錄》、偽托程濟所撰的《從亡隨筆》等都是這一時期流傳的史籍,這些作品專門記載建文皇帝出亡和諸臣從亡的事跡,將雜記訛傳載于史書,編造了許多故事和人物。史仲彬、程濟都是建文朝大臣,托名他們撰寫史籍,不外乎是讓人們相信建文出亡實有其事。這些偽托之作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明中葉以后,人們好談殉國之事,于是,便有好奇者編造小說野記,加以渲染,夸大建文出亡的傳說,在社會上廣為流傳。萬歷以來,朝廷有著為建文朝臣平反的傾向,官修正史時也有改正建文史事的意圖,這種背景下,更能激起人們對建文帝的同情,給他安排了一個出亡的善終結(jié)局不足為奇,而編寫從亡諸臣的事跡,也和社會表彰建文忠臣的呼聲相映。這些托名之作的出現(xiàn)使得“野史真贗錯出,莫可辯證?!盵28]混淆了人們的視聽,但反之,也表現(xiàn)了人們對建文事跡的關(guān)注。

萬歷時期積極編寫建文朝史籍局面的出現(xiàn)和史籍特點的形成決非偶然,這和當(dāng)時的政治背景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那就是萬歷朝政府對建文君臣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隆慶六年(1572)七月二十八日,萬歷皇帝剛剛登基,就發(fā)下詔書:“革除間被罪諸臣忠于所事,甘蹈刑戮,有死無二,此皆我太祖高皇帝所儲養(yǎng)忠臣義士”[29],明令褒揚忠義,并令各有司官員查明他們生長的鄉(xiāng)邑,“特為建祠”,或附于本處的忠節(jié)祠。萬歷十二年(1584)御使屠方叔又請推恩建文忠臣的家屬和后代,“大慰忠靈,以培圣代綱?!盵30],也得到批準(zhǔn)。可以看出,萬歷政府已經(jīng)下了決心,為義不事二主的建文忠臣徹底平反,褒揚忠義也就成了這一時期編撰建文朝史書的指導(dǎo)思想,而要給忠臣建祠堂,又須有一個“忠臣譜”之類的名單,這是《表忠錄》、《忠節(jié)錄》、《遜國忠節(jié)錄》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

萬歷二十二年(1594),在禮部尚書陳于陛的奏請下,明代官方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編撰紀(jì)傳體本朝史的史學(xué)活動,為此投入了極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這也為建文史的編撰提供了一個契機,此年八月,禮科給事中孫羽侯條奏:“纂修正史,議本紀(jì)則建文、景泰兩朝宜詳稽故實,創(chuàng)立二紀(jì),勿使孫蒙祖號,弟襲兄年。”[31]于是,改正建文朝史事被提上日程,萬歷二十三年(1595)七月,禮科給事中楊天民上奏說建文朝的缺典難以湮沒,懇請及時修舉,“以成祖德,以光信史”[32]。接著,御使牛應(yīng)元也應(yīng)次上奏。史官焦竑在他的《上修史條陳四事》中亦將改正建文實錄列為首位。[33]他們的目的不外乎是為建文一朝單列本紀(jì),也就是通過這次修史來改正已經(jīng)過“欽定”的附建文朝于洪武朝且不書建文年號的作法。這些建議沒有被完全允準(zhǔn),但是皇帝最終作出了很大的讓步,同意直書建文年號,但事跡仍附于洪武朝后。在政府修史的鼓舞下,朝野史家都以積極的態(tài)度進行了建文史籍的編纂,除去彰顯忠義外,他們的一大愿望便是補苴國史,為官方修史提供參考,因此在編撰時注意了博采,以備政府修史時選用,這便不難理解《建文朝野匯編》和《建文書法擬》為何都具有資料匯編的性質(zhì)了。

還有一點需要指出,嘉靖、隆萬以來,在楊慎、王世貞、焦竑等人的倡導(dǎo)下,出現(xiàn)了一股維護史學(xué)客觀性嚴(yán)肅性的思潮[34],萬歷朝建文史籍在注重考證和求實方面取得的成就是與這種思潮相適應(yīng)的。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萬歷時期建文史籍的編撰是政治影響修史的明顯表現(xiàn),在這種影響下,屠方叔、許有轂、張朝瑞等人從表彰忠義、鞏固綱常的角度出發(fā)編撰史籍,這又使史學(xué)的“裨風(fēng)教”作用被提到了很重要的地位,如儲昌祚稱贊許有轂的《忠義存褒什》“有裨世風(fēng)”,所以“聊為之申言于末簡”[35]。焦竑在為張朝瑞《忠節(jié)錄》所作的序言中也認(rèn)為這部史書可以“旌群哲之義烈,化兆人之肝膽,修二百年之軼事,挽千萬世之頹風(fēng)?!盵36]

更應(yīng)值得注意的是,通過萬歷朝建文史籍的編撰活動,對史官責(zé)任感的強調(diào)也被擺到了重要的位置上。陳繼儒為《建文朝野匯編》所作的序言中指出,對于建文朝史事“滅曲直不載,不若直陳其狀而征示以無可加也;斥野史為盡訛,不如互述其異同,而明見其不必盡情也”[37]。這是針對官方修史而言的,指出了史官應(yīng)當(dāng)擔(dān)負起闡明歷史真實情況的責(zé)任。朱鷺更是提到了史臣的“史權(quán)”,他認(rèn)為史臣有改正歷史錯誤和敘寫歷史真實情況的操筆之權(quán),這種權(quán)力“天子有所不能制”,針對建文一朝記述失實,他說:“且夫史官而禁之書,能必野史之不書邪?與其為野史書,傳疑述偽,逐影尋響,夸張其說而矯誣其事,寧正之今日乎?秉史筆者尤得以彌縫諱飾豈間而不至于滋萬世之惑也,若是,而史臣之權(quán)可不用邪?”[38]極力主張政府史官運用他們的“史權(quán)”改正失實的建文朝歷史記載。事實證明,并非專職史官的朱鷺也行使了他的“史權(quán)”,在朝庭沒有同意將建文朝事單列本紀(jì)的情況下,他在《建文書法擬》“正編”中大膽地標(biāo)立了“建文本紀(jì)”的名目,為從內(nèi)容和形式上徹底校正建文朝史事作出了榜樣。

三萬歷以后的建文史籍

萬歷以后,建文史籍的編纂仍在繼續(xù)進行,周鑣的《遜國忠紀(jì)》、錢士升《皇明表忠紀(jì)》曹參芳《遜國正氣紀(jì)》是萬歷以后最具代表性且有影響的史籍?!哆d國忠紀(jì)》十八卷、《皇明表忠紀(jì)》九卷是人物傳記,撰成于崇禎年間。曹參芳《遜國正氣集》為紀(jì)傳體史書,分年表,讓皇帝本紀(jì),讓皇帝外記和列傳四部分,《遜國正氣紀(jì)》有著不同的版本,《明史·藝文志》曰為九卷,《四庫全書總目》中云《明史·藝文志》誤,應(yīng)為二卷,且首尾完具。而筆者所見之書則為八卷,其撰成時間也較特殊,書前曹氏序曰“崇禎甲申中秋前一日”,則是書當(dāng)成于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攻破北京后。這一時期的建文史籍有兩大特點:

其一,極力表彰忠義。天啟、崇禎以來,道德淪喪,社會上下疾呼忠義,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的史籍對建文遜國事實真?zhèn)蔚目加啿辉偈侵饕模芳疾扇×耸分俦颉吨律礓洝返恼f法,不考慮王詔《奇秘錄》、史仲彬《致身錄》、劉玉?!掇韵ヤ洝返恼?zhèn)危炊豢醋魇恰爸伊x不泯”[39]的反映,極力表彰忠義。

《遜國忠紀(jì)》列出了或誅死,或戰(zhàn)死,或沉于淵,或焚于火,或卒于獄,或歿于道,或鴆毒,或雉經(jīng),或從亡,或行遁,或謫戍,或投城,或棄官,或辭召等十二種紀(jì)忠的情況,認(rèn)為:“忠紀(jì)者,紀(jì)忠也……雖有殊跡,要無二心,故并書之,臣誼絕者削不書?!盵40]既然表彰忠義,那么對不忠者,當(dāng)然是切齒義憤,錢士升《皇明表忠記》分親臣列傳、殉難列傳、死義列傳、死事列傳、死戰(zhàn)列傳、從亡列傳、隱遁列傳、后死列傳和三不忠傳九類,其“三不忠傳”的設(shè)立是很有特色的。其中記述了開門迎降的李景隆、獻密計納款的茹常、請追戮建文忠臣的建文降臣陳英的事跡,錢士升立此傳的用意非常明顯:“三人罪不可宥,獨不能以前勞贖乎食報之酷,亦深恨其不忠,為千古立炯戒耳?!盵41]《遜國正氣集》撰成于明亡的特殊時期,更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從中我們可見許多痕跡。使得作者“由今追昔,欷噓憑吊”的是遜國之際,“一堂鼎革,朝市不更,鐘箕無恙,亦若可死可不死,已而諸臣寧負順天應(yīng)人之舉,不忘歌薇叩馬之心,寧甘鼎鑊刀鋸之慘,決不效檻車改面之辱?!苯ㄎ某嫉倪@種舍生取義與崇禎大臣的開門迎降是一個多么鮮明的對比,所以作者表明了自己的著書目的:“以為懷二心者愧也”。[42]

其二,反思現(xiàn)實。這一時期的建文史籍還開始進行了一些反思,錢士升道出了他列《殉難諸臣傳》的原因:“昔人有言,平時有直言犯諫之士,則臨難必有仗節(jié)死義之臣,有國家者欲收忠義之報,其務(wù)先儲養(yǎng)哉?其務(wù)先儲養(yǎng)哉?作殉難諸臣傳。”[43]希望國家能夠接納、儲養(yǎng)一批直言敢諫,仗義死節(jié)的大臣。他在撰著中也開始進行了一些反思。如其論永樂皇帝殺戮之慘曰:“鉤黨之禍?zhǔn)加跐h季,圣朝方隆盛治而逆黨誅夷于前,奸黨殲戮于后,何其酷也?!盵44]

在記錄何州、周恕兩位宦官的事跡后,曹參芳論述的是有明一代宦官禍國情況:

寺人禍國,其來久矣。我高皇帝有鑒于是,雖設(shè)中貴,止供撒掃。而銜不兼文武,政不侵外廷,衣冠不同臣僚,外之也,故三十年宮府謐如。雖讓皇帝紛更祖制,此獨尊之加嚴(yán)焉,以故遺恨內(nèi)臣,密謀通燕。文皇之始,不能不有所私是。故儼保之譖行而撫監(jiān)岌岌矣,監(jiān)軍之勢張而馬騏以交趾予敵矣。延至逆振,舉萬乘之尊輕擲蠻夷,喪中原銳氣多矣。而吉祥輩復(fù)積驕成怨,積怨成逆。汪直之啟釁,縲絏盈朝,積骨盈邊,可勝悼哉?正德間,八虎橫一豹吼,逆瑾慘烈,禍延宗社,雖幸發(fā)自內(nèi),然三五狡弁,寧免拒虎進狼之譏耶?繼以魏珰,狐豕?jié)M朝,忠良膏野,上公稱而廟貌祀,竊號竊名,古今慘變……”[45]

這又對有明一代的宦官專權(quán)帶有總結(jié)的意味,有探討明代亡國之因的意圖,是和以往著述所不同之處。

縱觀明代建文史籍的編纂,在不同的時期作者有著不同的撰著意圖,前期是主要是彌補國史。萬歷年間,史書彰忠義的性質(zhì)增強,史家開始注意編纂體例,主張還歷史以公論。萬歷以后的建文史籍將表彰忠義推向極端,并開始進行一些反思,曹參芳的《遜國正氣集》還將筆觸指向了對有明一代的總結(jié)。

[1]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上編卷二,壬午二年八月條收有這道詔書,中華書局1980年版。

[2]朱國楨《皇明史概·大政記》卷七,臺北文海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

[3]張朝瑞《忠節(jié)錄》卷六“考誤”,《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齊魯書社1996年版。

[4]許相卿《革朝志》卷四《顏伯瑋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5]朱鷺《建文書法擬·附編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6]鄭曉《今言》卷一,第65條;張朝瑞《忠節(jié)錄》卷六“考誤”,《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7]張朝瑞《忠節(jié)錄》卷六“考誤”,《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傳記類,第97冊,第652頁。

[8]朱鷺《建文書法擬》卷首《述公議》,《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9]《明史·藝文志》中有張芹《建文備遺錄》一卷,又有張芹《備遺錄》一卷,《四庫全書總目》稱:“考芹序稱錄中四十六人名氏,皆閩中宋君端儀嘗輯為錄而未成者。疑芹初據(jù)宋氏原本而作,后又隨時續(xù)有增益,原非一本,傳錄者各據(jù)所見,遂兩存之耳?!?/p>

[10]張萱《西園聞見錄》卷二十九《史局》,臺北文海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

[11]錢謙益《牧齋初學(xué)集》卷二十二《書致身錄考后》,《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書店1989年版。

[12]張燧《千百年眼》卷十二《革除死難之多》。

[13]陶懋炳《李贄史論新探》,《史學(xué)史研究》1985年第1期。

[14]參見《明仁宗實錄》卷四,永樂二十二年十一月壬申條;《建文書法擬》卷首“述公論”。

[15]見陳田《明詩記事》乙集卷一,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

[16]參見牛建強《試論明代建文帝歷史冤案的反正過程》,《史學(xué)月刊》1996年第2期。

[17]黃佐《革除遺事》卷首自序,《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18]《四庫全書總目》卷五十三,史部雜史類,第483頁。

[19]據(jù)《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53冊,其中所收為天啟元年《建文書法擬》的增刻本,知此書成于萬歷二十二年,在萬歷四十三年經(jīng)過修改,天啟元年增刻了《建文出亡實錄》一篇。

[20]屠方叔《建文朝野匯編》卷首《自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21]屠方叔《建文朝野匯編》卷首《自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22]朱鷺《建文書法擬》卷首《建文書法擬十六義》,《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23]《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十二。

[24]屠方叔《建文朝野匯編·自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25]朱鷺《建文書法擬·焦竑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26]張朝瑞《忠節(jié)錄·凡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27]許有轂《忠義存褒什·凡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28]《澹園集》卷二二《書致身錄考后》,臺灣偉文圖書公司1977年版。

[29]參見《建文書法擬》卷首“述圣德”;《忠義存褒什》卷首“歷朝追宥奏錄諸賢詳節(jié)”。

[30]參見《建文書法擬》卷首“述圣德”;《忠義存褒什》卷首“歷朝追宥奏錄諸賢詳節(jié)”。

[31]《明神宗實錄》卷二七六,二十二年八月。

[32]《忠節(jié)錄》卷首《綸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33]參見焦竑《澹園集》卷五《修史條陳四事議》。

[34]參見葛兆光《明代中后期的三股史學(xué)思潮》,《史學(xué)史研究》1985年第1期。

[35]許有轂《忠義存褒什·儲昌祚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36]《澹園集》卷十四《忠節(jié)錄序》。

[37]《建文朝野匯編·陳繼儒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38]《建文書法擬》卷末《擁絮迂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39]周鑣《遜國忠紀(jì)》凡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40]周鑣《遜國忠紀(jì)》凡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41]錢士升《皇明表忠記》卷九《三不忠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42]曹參芳《遜國正氣集》卷三《文忠列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43]錢士升《皇明表忠記》卷二《殉難諸臣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44]錢士升《皇明表忠記》卷二《殉難諸臣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45]曹參芳《遜國正氣集》卷二《何州、周恕》,《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